字里人间

一九九三年的夏天，蝉鸣得比往年都要聒噪，声嘶力竭，仿佛预感到某种终结。

林晓阳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指尖死死捏着那张纸。

省城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薄薄的一张纸，却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手。

汗水从额角滑落，滴在“录取通知书”那几个鲜红的字上，泅开一小团模糊的印记，像一滴无声的血。

他曾无数次想象过这张纸的模样，想象它如何带着油墨的清香，成为他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船票。

可当它真真切切地躺在手心时，带来的却不是狂喜，而是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父亲在炕上己经咳了三个月，家里的积蓄早在春耕时就见了底，还欠着一屁股债。

母亲鬓边一夜之间冒出的白发，像针一样扎在他的眼里。

昨晚，父亲把他叫到炕前，没说话，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有歉疚，有无奈，更有不容置疑的决定。

“晓阳啊……”母亲在一旁抹着眼泪，后面的话，不用说也明白了。

大学？

那是一个遥不可及、甚至会拖垮整个家的梦。

他站起身，走到河边。

河水浑浊，打着旋儿向东流去。

他最后一次展开通知书，目光贪婪地掠过每一个字，仿佛要将它们刻进骨头里。

然后，他开始慢慢地、仔细地将它折叠。

先对折，压出清晰的折痕，再对折……他折得很慢，很认真，像是在完成一个庄严的仪式。

最终，一张承载着无限未来的通知书，变成了一只小小的、棱角分明的纸船。

他蹲下身，将纸船轻轻放在水面上。

河水舔舐着纸的边缘，小船晃了晃，稳稳地停住了片刻，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随即，一个微小的漩涡卷来，纸船开始倾斜，河水迅速浸湿了纸张，那鲜红的印章首先模糊、黯淡，然后整个船身开始下沉，被浑浊的黄色吞没。

没有挣扎，没有声息。

只是一瞬间，河面恢复了原样，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林晓阳觉得，沉下去的不仅仅是那只纸船，而是他十八年来的全部念想和光亮。

心里某个地方，轰然倒塌，只剩一片废墟。

三天后，凌晨西点。

母亲往他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塞了十个煮鸡蛋和几张干硬的烙饼，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父亲挣扎着坐起来，塞给他一卷皱巴巴的毛票，最大面额是五块。

“到了地方……机灵点，别让人欺负。”

父亲的声音沙哑。

林晓阳没回头，他怕一回头，自己就再也迈不动步子。

通往县城的土路被晨雾笼罩着。

他挤上破旧的长途汽车，又辗转来到省城火车站。

这里是他从未想象过的喧闹世界。

广场上黑压压的全是人，背着编织袋的，提着塑料桶的，拖儿带女的，各种口音的呼喊、咒骂、哭闹混杂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汗味、烟味和方便面调料包的味道。

他像一片随波逐流的叶子，被人潮裹挟着，好不容易才买到一张南下的站台票。

开往广州的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的钢铁长龙，匍匐在轨道上。

车厢门口挤成了沙丁鱼罐头，人们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拱，叫骂声、孩子的哭声不绝于耳。

林晓阳凭着年轻，咬紧牙关，死命才挤了上去。

车厢里更是闷热难当，混合着人体和劣质烟草的气味几乎让他呕吐。

他缩在车厢连接处的角落里，抱着自己的帆布包，像一只受惊的幼兽。

火车终于哐当哐当地开动了。

省城的站台、高楼，渐渐后退，缩小，最终消失在视野里。

窗外开始掠过无边的田野和灰蒙蒙的村庄。

他知道，他的人生，从这一刻起，彻底转向了一条未知的、布满荆棘的轨道。

几天几夜的颠簸后，火车终于喘着粗气，停靠在了广州站。

疲惫不堪的林晓阳随着人潮涌出站口，立刻被更大的声浪和热浪淹没。

高楼大厦鳞次栉比，晃得他睁不开眼，街上车水马龙，一切都显得那么匆忙而陌生。

他茫然地站在广场上，巨大的孤独和恐慌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下一步该去哪儿？

工地在哪儿？

谁能收留他？

就在这时，他看见不远处一阵骚动。

一个穿着破旧得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中山装的老头，被两个戴着红袖箍的治安员推搡着，他的算命摊子——一张破布，几本旧书，还有一个小马扎，被一脚踢飞。

老头踉跄着倒退几步，跌坐在地上，形容枯槁，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显得异常明亮。

人群围着看热闹，指指点点，却没人上前。

治安员骂骂咧咧地走了。

老头慢慢爬起来，默默地收拾散落的东西。

他的动作迟缓，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麻木。

林晓阳看着那个身影，仿佛看到了某种未来的自己——在这座冰冷的城市里，卑微如草芥，被命运随意践踏。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面还有母亲塞的最后一个煮鸡蛋。

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过去，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那个还带着体温的鸡蛋，塞进了老头干瘦如柴的手里。

老头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定定地看了他几秒。

那目光不像个乞丐，反而锐利得像是能穿透人心。

然后，老头咧开嘴，露出稀疏发黄的牙齿，笑了。

他拍了拍身上的土，没有道谢，而是用一种带着浓重口音、却异常清晰的普通话问道：“娃，认得字不？”

林晓阳一愣，点了点头。

老头从散落的东西里捡起半截粉笔，递到他面前，指了指脚下粗糙的水泥地。

“那好，写个字吧。

随便写一个，老汉我给你算算，你在这地上的前程。”

林晓阳看着那截白色的粉笔，又看了看老头深不见底的眼睛，心脏莫名地剧烈跳动起来。

他迟疑地接过粉笔，蹲下身。

写什么？

大学？

梦？

家？

穷？

未来？

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却一个字也抓不住。

最后，他脑海中只剩下那只在浑浊河水中沉没的纸船。

他吸了一口气，手腕用力，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端端正正地写下了他此刻心中最沉重、也最茫然的那个字——一个 “迷”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