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城里的妈妈们都在用进口纸尿裤时,我蹲在漏风的泥巴墙屋里将黄土一把一把装进孩子的裤裆里接屎接尿。
每装一次都会被命运扇着耳光提醒: 你这娘当得不如一条狗。
你们见过这种用土做的尿不湿么?
田里挖来的土,烘干了装在土裤子里,给婴儿穿上,拉屎尿泡都在里面。
像猫砂。
我不要用猫砂,我要出去打工挣钱,让我的儿女走出这个狗都不拉屎的地方。
可又瞎又瘸的丈夫说: 想出去打工可以,先把绝育手术做了。
在躺上手术台的那一刻,我终于看清了真相: 在这片黄土地里,女人的子宫和土裤子一样,不过是盛装苦难的容器。
不要也罢
但所有人都没想到,我在十九岁就被阉割的人生,会在三十四岁那一年遇到我的盖世英雄。
他跟我说: 有些人,虽然生来就被砌进了泥墙里,可就算是泥胚子,烧透了也能成青瓷。
1
丈夫押着我去做绝育手术那天,整个村都在看笑话。
六千块买来的媳妇,总得套个保险栓吧?骟了的母猪才不会跑
丈夫瘸着腿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得意洋洋。
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他不知道,我早就被命运的铡刀阉割过了一万次。
这个外号叫萝卜花的瘸子什么都算计到了。
他怕我偷跑。
怕被外面的男人惦记。
唯独算不到我早就被亲妈断了后路。
我往哪里跑?
当我妈以三千块的价格把我卖到这里时,我就是被拔了根的浮萍了。
妮儿,去享福吧。
这是我阿妈跟十五岁的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哥蹲在门槛上数卖我的红票子,那些皱巴巴的纸币很快就会变成新嫂子的彩礼。
家里一贫如洗,吃了上顿没下顿。
但不管多穷,都不能有辱传宗接代的使命,这是上帝赋予人类以及世间万物的价值。
所以,我生来就是我哥的彩礼。
火车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我的眼泪终于在颠簸中蒸干。
算了,不哭了,我不是妹妹,不是女儿。
我是彩礼。
彩礼不哭。
姑姑带着我来到了这个偏僻的地方,以 6000 的价格把我卖给了一个眼睛有点萝卜花,左腿因为小儿麻痹症落下残疾的 30 多岁的男人。
这就是我的丈夫,村里人称萝卜花。
姑姑含泪赚了 3000 块。
那个时候我应该还算是一个很值钱的姑娘。这个价钱很高了。
我打量着这个新家,用姑姑说的好日子的标准来衡量这个家。
三间土墙瓦顶的房子,苞谷杆围成的院子。
包谷杆围成的厨房和厕所,半截土墙围成的猪圈,和猪圈里一头像松松垮垮穿了一件皮褂子一样的老母猪。
院子里几只鸡在一起追逐,墙根散布着几滩糖稀一样的鸡屎。
我的婆婆和公公住在东屋,我和萝卜花住西屋,中间是客厅兼餐厅。
我很失望。
这也不比我家强么。
但不管怎样,终归我是可以吃饱饭了。
虽然我对他们的煎饼和辣椒萝卜拌霉豆子不太吃得惯,但好在有时候还有米饭面条。
萝卜花仗着身体残疾好吃懒做,吃完饭不是去找个墙根蹲,就是去搓纸牌,喝醉了酒还会发酒疯打我。
整个儿是又懒又馋,不然也不会 30 大几找不到媳妇。
田里的活全靠他爸,家里的猪全靠他妈。
所以除了能勉强吃饱饭这一点,其他的和我家席地之分。
但不幸的是刚过了两年,我就怀孕了。
双胞胎。
我的苦难来了。
2
这原本是好事,但有的时候人的命就是粘在骨头上的,你甩都甩不掉。
我刚过了几天吃饱穿暖的日子,厄运和孩子一同降生了。
一年生两窝的老母猪和我同时临产。
而且这头老母猪的地位在当时不亚于我。
它是这个家的银行,买我的钱就是它一窝窝生孩子赚来的。
在那个寒冷的冬夜,我在屋里惨叫,猪在圈里哼哼,折腾到第二天中午,我生了一对龙凤胎,它生了 11 个儿女。
老母猪可比我值钱,婆婆为了 11 个小猪崽能够安全成活,直接睡在了猪圈。
不成想这个举动给这个家带来了灭顶之灾。
3
每次老母猪生产婆婆都要住在猪圈里陪护,因为怕母猪会把小猪压死。
那都是钱啊。
婆婆曾经因为死了一只鸡坐在院子里嚎啕大哭,不知道的以为家里死人了。
一只猪比鸡值钱多了,所以自从有一次老母猪差点压死一只猪仔,婆婆陪着母猪坐月子已经成了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
别人家都有过老母猪压死猪仔的事,我们家从来没有过。
但现在添了我和儿子女儿,纵是婆婆不心疼我,孙子孙女总是心疼的,于是婆婆在我和母猪之间来回奔忙,疲于奔命。
好在有土裤子。
那时候那里的人不知道尿不湿为何物,他们用一种细腻的土给孩子用。
那种土质像面粉一样细,他们称之为面土,湿水后结块但不黏,神似现在的猫砂。
听说那种土质种花生红薯特别好。
公公用平板车去田里几口袋回来,倒在地上晒干,婆婆用箩一点点筛出细土,把小石子儿、烂树枝子干草根啥的给筛出来之后,用布袋子装起来,像宝贝一样放在门后备用。
婆婆给俩孩子用白粗棉布缝了几条土裤子。
那是一种款式简单,跟连体裤一样腰又深又宽的死档的裤子。
裤腿上缝俩带子,每天晚上在我床前生一堆火,用两个搪瓷茶缸装满面土,放在火边烤着。
然后把孩子从床上抱下来在火堆旁脱光,穿上一件干净的土裤子,把裤腿扎上,把茶缸里烤熟的土晾到温度刚好,倒进土裤子里,孩子的屁股就被热乎乎的面土包围。
一夜睡到天亮都不要管,拉屎尿泡都在土里,屎尿被干燥的土吸干了水分,孩子也不会不舒服。
想来和现在的尿不湿有异曲同工之妙,应该可以称为尿不湿的鼻祖了。
其实这个应该比尿不湿还健康,起码透气,只是看起来不太卫生,有时候小孩好动的会漏一床土,但孩子不会红屁股,因为烤熟的面土有杀菌消炎的作用,还不容易着凉。
到天亮再像这样换一次,俗称换腚。
一天早晚各换一次,讲究的人家中午会换一次,但我婆婆太忙了,两个孩子换一次腚连生火带烤土就得就得靠近两个小时,所以我们一天只换两次腚。
这换腚的活非婆婆不可,我本身还是一个孩子,除了喂奶我啥都不会。
但我连喂奶的任务也胜任不了,因为是两个孩子,我的奶水不够,孩子一天到晚饿的哭个不停。
婆婆一边骂我白吃饭没用,一边狠狠心托人买了一袋那个时候最便宜的娃娃头奶粉,每天掺一点在米汤里喂。
经常是帮我喂好了孩子换了腚安置好,再去猪群陪着母猪睡。
那天晚上婆婆给两个孩子换好了腚,把他们放在被窝里安置好,又去猪圈看母猪了。
平时婆婆都是天刚蒙蒙亮就起来烧火做饭烧猪食,然后再来给孩子换腚的。
但那天早上孩子都哭了几次了,婆婆也没有来,我让还缩在被窝里的萝卜花去看看。
萝卜花刚出去没多久就鬼嚎了一声,我心里一惊,撑着身子来到猪圈前,只看见婆婆蜷缩在猪圈里,老母猪带着一窝猪仔在婆婆身上踩来踩去,身上猪屎污泥一片狼藉。
老母猪还用长嘴唇去拱,婆婆僵硬的身子随着拱动一掀一掀,双眼紧闭,面容灰紫,显然已死去多时了。
没有人知道是母猪踩死了婆婆,还是婆婆死后才被踩。
但有一点我知道,婆婆是活活累死的。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婆婆的死将给我带来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4
家里的天塌了一半。
不,应该说整个都塌了。
公公除了农忙的时候在家,其余时候都给一家亲戚看鱼塘,家里里里外外全靠婆婆一人撑着。
而我,更是塌了天。
孩子才出生 9 天,萝卜花是根本指望不上的,他不打我就就谢天谢地了。
猪是不能喂了,连窝端卖给了隔壁村上的一户人家。
价钱很便宜,毕竟踩死了主人,主凶,没人敢买。
那家是屠户,有煞气,不怕。
两个孩子嗷嗷待哺,没有一个人帮我,萝卜花连饭都不给我做,夜里这个哭那个喊,他要么充耳不闻,要么嫌我带不好,扑扑通通把我打一顿。
可是我那时也只是个孩子,十岁才刚到身上。
但是我要挑起一家的重担,我要像婆婆那样晨炊暮省。
早上趁着小孩睡觉一个人推沉重的石磨。
婆婆在世的时候让萝卜花跟她一起推,萝卜花都借口腿不好使不情愿,现在婆婆不在了,萝卜花就更不推了。
我没怀孕的时候跟着婆婆推过几次,每次都一圈圈转的晕到吐。
所以我几乎是闭着眼睛在推。一睁眼就天旋地转。
公公依然在给人看鱼塘,好歹是一份收入,孩子还得吃奶粉。
有时候一盆面糊糊,我要断断续续推一天,因为中途孩子会醒。
推完了磨就得烙煎饼。
这对我说是一个非常陌生的活,我娘家那边是不吃这个的,所以我也不会做。
但在这里这个是主食,如果一个家庭主妇不会烙煎饼,那就不是过日子人家。
我要等到给孩子换好腚,他们能睡一个大觉,再放下鏊子来烙煎饼,因为鏊子的温度很重要,要是忽冷忽热,煎饼要么不沾鏊子要么黏上去揭不下来。
所以中途万万不可中断,即使小孩中途哭的不行,我把他在胳肢窝一夹,一边喂奶一边烙也不敢停。
有好几次差点把孩子掉到滚烫的鏊子上。
千万不能停,一停下来鏊子一冷又得出产几个次品,萝卜花吃的时候又得薅着我的头发骂。
萝卜花人长得不出奇,嘴叼得出奇,婆婆手艺好,烙的煎饼纸薄纸薄的,而我新手上路,不是滑了就是揭不掉了,要不就是厚薄不匀,或者一疙瘩一块的,几乎没有一个像样的。
萝卜花一边吃一边揪上面的疙瘩,一顿饭吃下来面前揪一堆下来,最后不耐烦了,碗一摔,桌子一掀又是一顿毒打。
如此艰艰难难撑到小孩会走路,总算喘了口气,小孩省点事了不要抱了,我干活的时候就让他们在院子里自己跑着玩。我的煎饼也总算练的炉火纯青,和婆婆不相上下了。
我从一个弱不禁风的瘦小丫头变成一个又黑又瘦但走路带风睡觉也带风的小妇人。
但没有婆婆操持更没有老母猪加持的家,越来越穷,煎饼从全小麦的,变成一半小麦一半玉米。
再变成全玉米,再变成地瓜干,越来越难吃,也越来越考验烙煎饼的技术。
我也越来越惶恐,看着两个面黄肌瘦的孩子,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的从前。
这辈子,难不成贫穷就和我老死不相离么?
终于在孩子一周半的那个冬天,后村上一个常年在外跑大车的一个爷们带回来一个好消息。
5
跑大车的大成常年在外面给昆山一家鞋业公司拉货,鞋业公司会下来很多下脚料,在当地无人问津,都是当垃圾处理,大成经常给拉去垃圾站扔了。
但后来一个在浙江混的同行告诉他,这个废料里面有很多比如鞋底的边角料和次品鞋底是可以回收利用的。
但是这个要费很大的功夫挑拣出来,而且还不能让厂里知道,厂里是当废料处理的,每拉出去一车,厂里还付车费。
大成是个脑子很好使的人,就在郊外租了一片空地,把垃圾先卸在那,然后回老家来招兵买马去挑拣。
那边当地的人是不敢用的,万一走漏了风声,不但不能无偿拉出来,连车费都没有了。
工资很诱人,管吃管住一天 12 个小时 10 块钱
我跟公公商量,让他回家来帮着萝卜花带孩子,我和隔壁堂嫂一起去干一冬天试试。
要不然连过年的钱都没有了。
公公是个老实人,知道自己儿子就是个废物,自己年龄大,去了人家也不要,斟酌再三就把我托付给隔壁一位叫凤玲的嫂子。
这个托付的意思就是让凤玲嫂子看好我,不要跑了,当然他们知道我一般也不会跑的,毕竟还有两个孩子在这呢。
我和凤玲嫂子还有前后村上的几个人,一共连男加女 8 个人,带着被子和换洗衣服坐上了大成的货车。
大成用一块帆布一盖,我们就像一群待宰的猪一样躺在帆布下面出发了。
因为车上拉的人,怕查,所以走的都是一些偏僻的道路,一路颠簸的我连胆汁都吐出来了,终于在第二天傍晚到了目的地。
我晕头转向的跳下高高的大货车,极力睁大肿胀的双眼打量着这片陌生的土地。
这是一块靠近河边的荒草窝,周围有零星的麦田,靠近小路边有几间临时搭起来的彩钢房。
空地上堆着小山一样的花花绿绿的边角料,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橡胶味。
这就是我要开始工作的地方。
彩钢房里面也是烂泥地,没有抹水泥。
大成用从厂里拿出来的做鞋子用的废皮革,拼起来铺在地上,上面并排放上几块托盘木架,木架上铺上厚厚的稻草,稻草上再铺上皮革,形成一个大通铺,我们就把带来的被子铺在上面,这就是我们的床了。
彩钢房一共有两间,一间小的一间大的,小的当厨房兼餐厅,有一个煤气灶和一张桌子,一个水缸,几个破破烂烂的长凳子。
大的是我们的卧室,我们 3 个女的 5 个男的都住在一个大通铺上面,中间空出一个一米左右的间距是楚河汉界。
凤玲嫂子厨艺好,被安排给我们做饭,生活用水用河水,挑满一水缸放一把明矾打一下,就可以喝了。
饭菜很简单,大成隔三差五的会过来送点照明用的蜡烛(没有电),油盐酱醋,大白菜,干面条。
我们一天三顿都是煮面条,炒白菜。
到现在我都不吃面条和白菜,我只要看一眼,空气里就腾空而起满满的橡胶味。
每天的工作就是坐在垃圾堆旁边把塑料和布料泡沫分开,说白了就是把鞋底的边角料和鞋帮的边角料分开,鞋底可以卖钱,鞋帮只能当垃圾处理了。
有时候运气好了能捡到完好的鞋子,可能是当次品扔了的,很多时候是一只,我们就拣出来放在一边,也许下一车就会拉来另一只。
我们都是露天工作,每天带着肮脏的手套冒着嗖嗖的冷风在垃圾堆里翻捡着,大成拖过来货还要卸车,很多的边角料纠缠在一起,死沉死沉的,往往卸了一车货下来浑身的衣服汗透,冷风一吹又浑身冰凉,伤风感冒是经常的事。
下雨我们就不能干活了,缩在彩钢房里发呆,而这一天是只有饭吃没有工资了,地上的皮革透着潮气,味道愈发浓重,湿漉漉的难受,冷风轻而易举的穿过墙壁薄薄的铁皮,纵是裹在被子里也是瑟瑟发抖。
如果不太冷,我们会凑着房间里唯一的窗户的亮光给彼此乱的像麻秧子一样的头发里抓虱子。
数着抓到的个数,听虱子在我们的指甲间爆响,凤玲嫂子笑骂我说不能数个数,不然阎王爷要跟我算账的,虱子也是生灵。
那是我们灰暗潮湿的日子里唯一的乐趣。
鉴于条件的恶劣,没有热水,我们每天只洗洗脸,有时连脸都不洗,只在吃饭的时候洗洗手。在那两个多月里,没有洗过澡,也没有洗过脚。
头发洗过两次,因为长满了虱子,太痒了。
当然这些还不是最难过的,最难过的是男女共处一室的尴尬。
我最小,被照顾住在最靠里面的墙根,外面是凤玲嫂子,最外面是后村的一个年龄稍大的婶子,我们三个每天晚上瑟缩在角落里,忐忑不安的抵御着来自那五个男人的虎视眈眈。
刚开始他们还比较规矩,除了每天晚上说几个荤段子,往这边瞄几眼,总的来说还算相干无事。
但一个月下来,他们渐渐不满足于过过嘴瘾了,而他们也清楚,其他两个女人都是本村的,又泼辣彪悍,不好下手,唯一可以任其宰割的只有我。
我很清楚这一点,我知道在这里唯一能保护我的只有凤玲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