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梅开诗

惊蛰刚过，江南却落了场反常的雪。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压弯了枝头新抽的绿芽，也给侯府的琉璃瓦覆上了层冷白。

冯晓棠坐在窗边，看着廊下那株百年红梅——花瓣被雪裹着，红得发紫，像极了她腕间那道尚未褪尽的淤青。

“小姐，该喝药了。”

丫鬟青禾端着药碗进来，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太医说，这活血化瘀的药得趁热喝。”

冯晓棠没动。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那顶从角门进来的青呢小轿上，轿帘掀开，走下来的女子穿着件月白色绣玉兰花的袄裙，身姿婀娜，正是她的庶妹，冯晚晴。

三天前，就是这位好妹妹，“不小心”将滚烫的参汤泼在了她手上，却反口说是她自己打翻了汤碗，还“委屈”地跪在地上，求主母饶过“失手”的姐姐。

主母，也就是冯晚晴的生母柳姨娘，此刻正扶着女儿的手，语带怜惜：“晴儿身子弱，怎么能在这雪天出来？

仔细冻着。”

冯晓棠端起药碗，温热的药汁滑过喉咙，却暖不了心底的寒意。

她是永宁侯府的嫡长女，母亲早逝，父亲常年在外镇守边关，府里的事，全凭柳姨娘做主。

这些年，她活得像个透明人，若不是三个月前，父亲捎信回来说，己为她定下一门亲事——对象是当朝太傅的长子，温文尔雅的顾言洲，她恐怕还在这深宅里，任由柳姨娘母女磋磨。

“姐姐在看什么？”

冯晚晴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件白狐裘，笑盈盈地说，“母亲怕姐姐冷，让我送件狐裘来。”

冯晓棠看着那件狐裘，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这件狐裘，是去年父亲特意从关外带回给她的，怎么转眼就到了冯晚晴手里？

“多谢妹妹好意，只是我素来不喜欢白狐裘。”

她淡淡道，“妹妹若是喜欢，便自己留着吧。”

冯晚晴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姐姐这是说的哪里话？

父亲特意给姐姐的，我怎么敢要？”

她把狐裘往冯晓棠怀里一塞，“姐姐快披上吧，仔细冻着，耽误了和顾公子的婚事，可就不好了。”

提到顾言洲，冯晓棠的心头掠过一丝暖意。

她与顾言洲只见过一面，是在去年的上元灯节。

他穿着件月白色长衫，站在灯影里，温文尔雅，看到她时，眼中没有惊艳，只有温和的笑意。

他说：“冯小姐的字，颇有风骨。”

那时她便想，若能嫁与此人，或许往后的日子，能少些寒意。

可冯晚晴的话，像一根针，刺破了这丝暖意。

她看着冯晚晴眼底一闪而过的嫉妒，忽然明白了什么。

“妹妹似乎对顾公子，很感兴趣？”

冯晓棠不动声色地问。

冯晚晴的脸颊瞬间涨红，嗔道：“姐姐胡说什么？

我只是替姐姐高兴。”

就在这时，柳姨娘的丫鬟匆匆跑来：“大小姐，二小姐，老太太请你们去前厅，说是顾家派人来了。”

冯晓棠的心猛地一跳，跟着冯晚晴往前厅走去。

雪还在下，落在她的发间、肩头，冰冷刺骨。

她拢了拢身上的素色披风，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前厅里，坐着一位顾家的管事，面色凝重。

老太太坐在主位上，眉头紧锁。

看到冯晓棠进来，管事站起身，行了一礼，语气却带着歉意：“老夫人，大小姐，我家公子……怕是要辜负大小姐了。”

冯晓棠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管事叹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公子前几日随太傅去江南巡查，途中遇袭，虽无性命之忧，却伤了腿，怕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太傅和夫人不忍耽误大小姐，特命小的来退婚。”

退婚。

这两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冯晓棠的心里。

她看着那封信，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写就，却盖着顾家的私印，做不得假。

“怎么会这样……”老太太喃喃道，眼圈泛红。

冯晚晴站在一旁，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惋惜，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冯晓棠没有哭，也没有闹。

她走到管事面前，接过那封信，指尖冰凉，几乎握不住信纸。

她看着信上“顾言洲”三个字，忽然想起灯影里他温和的笑容，只觉得无比讽刺。

“我知道了。”

她轻声说，声音平静得不像自己，“烦请管事回复太傅和公子，冯晓棠……祝他安好。”

管事显然没想到她如此平静，愣了一下，随即拱手：“大小姐深明大义，小的佩服。”

管事走后，前厅里一片寂静。

柳姨娘假惺惺地抹着眼泪：“可怜的孩子，怎么就遇上这种事……”冯晚晴扶住冯晓棠的胳膊，柔声说：“姐姐，你别太难过，顾公子也是身不由己……”冯晓棠猛地甩开她的手，目光锐利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顾公子遇袭的消息，妹妹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冯晚晴被她看得心里发慌，强装镇定：“姐姐这是怎么了？

我也是刚听说……是吗？”

冯晓棠冷笑，“那妹妹方才眼底的得意，又是怎么回事？”

“你胡说八道什么！”

柳姨娘厉声打断她，“晴儿好心安慰你，你倒好，迁怒于她！

顾言洲自己没用，保不住自己的腿，退了你的婚，你还有脸在这里撒野？”

冯晓棠看着柳姨娘母女一唱一和，只觉得心冷如铁。

她忽然明白了，这场退婚，恐怕并非意外。

顾家在朝中树敌众多，顾言洲遇袭，背后定然有人指使。

而柳姨娘母女，怕是早就收到了消息，等着看她的笑话。

“我累了。”

她没有再争辩，转身往外走。

雪还在下，比刚才更大了。

落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

她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径首往后花园走去。

那里有一片梅林，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地方。

梅花开得正盛，却被大雪压得喘不过气。

冯晓棠站在一株最大的梅树下，看着那些被雪覆盖的红梅，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母亲去世时，她才八岁。

父亲告诉她，要坚强，要像这梅花一样，傲立寒冬。

可她现在才明白，再坚韧的梅花，也经不住一场又一场的暴雪。

顾言洲的退婚，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在这侯府里，唯一的指望，唯一的温暖，就这样没了。

她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

雪花在她掌心融化，冰凉刺骨。

“倒春寒，果然冷啊。”

她轻声呢喃，语气里带着一种彻骨的绝望，“可再冷的雪，也冷不过我的心。”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她猛地回头，看到一个穿着玄色锦袍的男子，站在不远处的雪地里。

他身姿挺拔，面容冷峻，眉眼间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威严。

冯晓棠不认识他，却莫名觉得，他身上的寒意，比这倒春雪，还要凛冽。

男子看着她，目光深邃，像一口古井，让人看不透情绪。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这风雪融为一体。

冯晓棠的心，忽然跳得有些快。

她不知道，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将会给她这冰封的人生，带来怎样的变数。

而这场看似寻常的倒春寒，不过是她命运急转首下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