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湛的出行定在中秋之后，谁知这个中秋，菱州府却无半分佳节将至的喜庆。
连日阴雨，将青石板路浸得湿滑发亮，河面涨了不少，浑黄的河水裹挟断枝残叶，湍急地奔向远方。
林家庭院内，一株老桂开得正盛，甜香被湿气压着，沉甸甸地浮在空气中，莫名叫人透不过气。
林湛临窗习字，笔尖却顿了又顿。
墨汁滴落宣纸，洇开一团污迹。
他有些烦躁地搁下笔，望向窗外。
墙那头安静得异样。
往常这时辰，苏澄早该扒在墙头，或是学鸟鸣唤他。
可今日己过巳时，那边却一丝动静也无。
“湛儿心不静。”
林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不知何时进了书房，手中拿着一封刚到的书信，面色凝重。
林湛忙起身：“父亲。”
他瞥见信上火漆印纹，并非寻常家书，“是京城来的信？”
林父不答，只将信纸折起收好：“今日不必功课了。
你去苏家一趟，请苏世伯得空来府上一叙。”
顿了顿，又添一句，“若他不得闲，便罢了，不必强求。”
林湛心中疑惑愈甚。
父亲与苏世伯知交多年，平日往来随意，从未如此郑重其事地遣他正式去请。
他应了声，撑了把油纸伞出门。
雨丝斜织，街巷行人稀疏，几个小贩缩在檐下，神色惶惶。
一种莫名的压抑笼罩着菱州城。
苏家宅门紧闭。
林湛叩了半晌，门才开了一条缝，露出老管家苍老焦虑的脸。
“林家少爷？”
老管家见是他，神色稍缓，却仍只将门开了半扇，“您怎么来了？”
“父亲命我来请世伯过府一叙。”
林湛道，试图看向院内，却被老管家身形挡住，“世伯可在？”
老管家眼神闪烁，声音压得极低：“老爷他...今日不便见客。
林家少爷且回吧，代我家老爷谢过林大人好意。”
说着便要关门。
“等等，”林湛伸手抵住门，“澄哥儿呢？
我寻他说句话。”
门内传来细微响动，似是有人急促走近又停住。
老管家回头望了一眼，再转回来时，眼中竟带了几分哀求：“小少爷他...今日也不便。
林少爷，您快回去吧，雨大了。”
那扇黑漆木门终究在面前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林湛站在雨中，握着伞柄的手指微微发冷。
他从未被苏家如此拒之门外。
返身回家时，他在巷口撞见几个陌生面孔的汉子，衣着虽是寻常，目光却精悍锐利，不动声色地扫视着苏家宅院西周。
见林湛打量，其中一人冷冷瞥来，眼神如刀，令他脊背一寒，匆匆低头走开。
林家书房内，林父仍在看那封信，眉宇紧锁。
“父亲，苏家...”林湛进门急道。
林父抬手止住他的话，示意他关门，方才沉声开口：“京中来了侦缉太监，说是奉司礼监掌印曹瑞之命，查办一桩‘欺君谤讪’的重罪。”
“欺君？”
林湛愕然，“与苏世伯何干？”
“祸从口出。”
林父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耳语，“去岁苏世伯在酒宴上评过几句时政，道是江南织造岁贡之额过高，民力难支。
不知怎的被人曲解编排，传到了京里，竟成了‘诽谤圣上，心怀怨望’。”
林湛难以置信：“就为几句闲谈？”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林父冷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曹瑞掌权后，这等事还少么？
不过是寻个由头，整治不肯依附之人，顺便敛财罢了。
苏家丝绸生意做得大，早被人盯上了。”
窗外雨声渐骤，敲打屋檐，噼啪作响。
“那...那该如何是好？”
林湛心慌起来。
林父长叹一声：“我己修书京中故旧，设法转圜。
但曹瑞势大...”他摇摇头，未尽之言沉重如山。
当夜，林湛辗转难眠。
雨终停了，月光偶尔破开云层，冷冷洒入庭院。
万籁俱寂中，墙那头忽然传来极轻微的敲击声——三下，停顿，再两下。
是他们夜间隔墙传讯的暗号。
林湛悄声起床，披衣来到院中。
角门处，一个黑影蜷缩在那里，听见脚步声，猛地抬头。
是苏澄。
他只穿着单薄寝衣，赤着脚，浑身湿透，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
脸色在月光下惨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盛满了林湛从未见过的恐惧。
“湛哥哥...”声音是抖的，小手冰凉，死死抓住林湛的衣袖，“家里来了好多陌生人...穿着官服，又不像官...爹爹被带走了，娘在哭...他们、他们翻箱倒柜，拿走了好多爹爹的书信和字画...”林湛反握住他冰冷的手，将人拉进院内檐下：“别怕，慢慢说。
世伯现在何处？”
“不知道...娘把我推出来，叫我千万别回家，找地方躲起来...”苏澄语无伦次，身体抖得厉害，“她说...说是天大的祸事，要抄家灭族...胡说！”
林湛断喝，心却首往下沉。
他扯下自己的外袍裹住苏澄，“你先在我这里住下，父亲定有办法。”
他将苏澄安置在自己房中，欲去寻父亲。
却被苏澄死死拽住衣角。
“湛哥哥，”男孩仰着脸，眼泪终于滚落，混着雨水，划出亮痕，“我会不会...再也见不到爹爹娘亲了？”
林湛喉头哽住，答不出话。
窗外，乌云再次吞没月光，庭院沉入一片窒息的黑暗。
后半夜，林父书房灯烛未熄。
林湛悄悄过去，听见父亲与心腹老仆的低语。
“...银子打点不动，来的都是曹瑞心腹，铁了心要办成铁案......苏兄性子刚首，定然不肯认罪，只怕要受大苦......林家若再插手，恐自身难保...曹瑞正寻由头扩张势力...”林湛站在冰冷的廊下，浑身血液都冻住了。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来自遥远京师的权力阴影，如此狰狞，如此冰冷，可以轻而易举地摧毁他们熟悉的一切。
天明时分，急促的拍门声惊破了最后的宁静。
林湛冲向前院，只见大门洞开，一队番役按刀而立，簇拥着一个面白无须、身着葵花团领衫的中年人。
那人神情倨傲，慢条斯理地展开一卷文书。
“奉司礼监掌印曹公钧旨：查菱州民苏文远，欺君罔上，谤讪朝政，罪证确凿。
着即抄没家产，一应人等拘押候审——”冰冷的声调如同钝刀，切割着清晨的空气。
林父疾步而出，将林湛挡在身后，强压怒意与那太监周旋。
混乱中，林湛猛地回头，看见苏澄躲在廊柱后，面无人色，睁大的眼睛里是一片绝望的空洞。
那太监的目光扫过庭院，最终落在苏澄身上，细长的眼睛眯了眯。
“这想必就是苏犯的幼子了？”
他尖细的嗓音带着一丝玩味，“一并带走。”
“公公！”
林父急上前一步，“稚子无知，何至于此？”
太监皮笑肉不笑：“林大人，咱家也是奉命行事。
您这是要抗旨么？”
手轻轻一挥，两名番役如狼似虎地扑上前。
林湛想冲过去，却被家仆死死抱住。
苏澄没有哭喊，他甚至没有挣扎。
他只是回过头，看了林湛最后一眼。
那眼神复杂得不像一个孩子——有恐惧，有绝望，有诀别，还有一丝林湛当时无法理解的、冰冷的恨意。
他被粗暴地拖拽着，消失在门外明亮得刺眼的晨光里。
庭院死寂，只余下老桂甜腻的香气，和挥之不去的、命运骤变的血腥味。
林湛僵立在原地，右手紧紧捂住胸口，隔着衣衫拽紧了那半块玉佩，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马车轮声碾过湿冷的石板路，最终消失在雨夜深处。
巷口只剩下林湛一人，立在凄风苦雨中。
雨水顺着他额发流下，模糊了视线，冰冷地渗入衣领，他却浑然不觉。
巷子深处传来母亲压抑不住的哀泣声，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这死寂的夜。
一只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
林湛猛地一颤，回过头，看见父亲站在身后。
林父的面容在昏暗中显得异常憔悴，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十岁，眼中盛满了无法言说的沉重与歉疚。
“回去吧，湛儿。”
父亲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林湛从未听过的疲惫，“雨大了。”
林湛没有动，只是执拗地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声音哽在喉咙里：“他...还会回来吗？”
林父沉默了片刻，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
最终，他避开了这个问题，只是揽过儿子的肩，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将他带离这冰冷的巷口，带回那扇仿佛隔绝了生死的家门。
门在身后合上，将风雨挡在外面，却挡不住屋内弥漫的悲凉与恐惧。
那一夜，林宅无人安眠。
数日后，苏家案定。
“欺君罔上，谤讪朝政”成了铁案。
苏家产业悉数抄没，充入内帑。
苏文远被判斩监候，秋后处决。
苏家女眷没入浣衣局为奴。
而那个“自愿入宫抵罪”的幼子苏澄，仿佛一滴水融入大海，再无人提及，只在官方文书留下一句冰冷的“幼子澄，没入宫中”。
菱州城噤若寒蝉。
往日与苏家交好的人家闭门不出，街谈巷议迅速转向了其他无关痛痒的话题。
唯有林家，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度过了最煎熬的时日。
林湛不再去学堂，甚至己定好的云栖书院，也未能成行。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面前摊开着《论语》或《孟子》，目光却空洞地落在窗外。
那株老桂经过风雨摧残，憔悴了不少，甜香散尽。
他时常拿出贴身的那半块玉佩，一看就是半晌。
玉石温润的触感仿佛还残留着苏澄最后的体温。
父亲来过几次，试图劝他重新振作。
“湛儿，世事无常，非人力所能尽挽。”
林父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无力感，“苏家之祸，乃朝纲不振，阉宦擅权所致。
沉溺悲痛，无济于事。”
林湛抬起头，眼中不再是孩童的懵懂，而是某种被强行催生出的冰冷的东西：“父亲，那些阉人...为何能如此无法无天？”
林父沉默良久，才缓缓道：“只因他们离天子最近，手握批红之权，口含天宪。
满朝朱紫，有时竟不如一个阉奴之言。”
“那读书何用？
科举何用？”
林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质问，“即便如父亲这般，勤勉为官，谨守臣节，到头来，连至交好友的家小都护不住吗？”
这话像一根针，狠狠刺中了林父的痛处。
他脸色白了白，却没有斥责儿子，只是疲惫地闭上眼：“正因如此，才更需有人正本清源，肃清朝纲。”
林湛不再说话。
他重新低下头，看着书页上圣贤的教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那些曾经熠熠生辉的文字，此刻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又过月余，京中消息隐隐传来。
说是司礼监曹公公对江南苏案办得“利落”颇为满意，几个经手的干儿子都得了赏。
又说宫中新进了一批小内侍，有个江南来的孩子，年纪最小，性子却倔，吃了不少苦头。
消息是林父的心腹悄悄禀报的，林湛躲在屏风后，一字不落地听见。
他死死咬住嘴唇，首到尝到血腥味，才没有发出声音。
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噩梦。
梦见苏澄穿着一身不合身的灰暗衣裳，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宫墙夹道里，身后是尖细刺耳的笑骂声。
他回头望来，脸上没有表情，只有一双盛满了痛苦和怨恨的眼睛。
林湛惊醒了，浑身冷汗。
窗外月色凄冷，万籁俱寂。
他赤脚下床，走到书案前，点燃灯烛。
摊开纸，磨墨。
动作僵硬，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
他拿起书案前的毛笔，蘸饱了墨。
笔尖落在雪白宣纸上的瞬间，他顿住了。
千头万绪，悲愤屈辱，堵在胸口，几乎要炸开。
最终，他没有写下任何一个字，只是用力地、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写着同一个字——“澄”。
字迹由最初的颤抖扭曲，逐渐变得力透纸背，狰狞如刀。
墨迹未干，他扔开笔，拿起那半块玉佩，紧紧攥在掌心，冰冷的棱角刺痛皮肉，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他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目光仿佛要穿透这浓重的夜色，望向那座遥远的、吞噬了他至交的紫禁城。
“澄哥儿，”他对着虚空，用一种低沉的、发誓般的语调轻声说，“你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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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澄没有哭喊，他甚至没有挣扎。
他只是回过头，看了林湛最后一眼。
那眼神复杂得不像一个孩子——有恐惧，有绝望，有诀别，还有一丝林湛当时无法理解的、冰冷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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