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瞬同窗如初

餐厅里人声鼎沸，暖黄色的灯光下，玻璃杯碰撞的清脆声、餐具与瓷盘的细微刮擦声、以及各种音调的谈笑声交织成一片模糊而温暖的背景音浪。

齐见深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嘴角还挂着朋友刚刚讲完一个业内笑话留下的笑意，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啤酒杯壁。

他所在的这间餐厅颇有名气，装修是时下流行的工业风混搭着些许复古元素，绿植点缀其间，空间开阔，桌与桌之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至于显得冷清，又保留了一定的私密性。

他和几个大学时代起就交好的朋友坐在靠里一些的位置，话题刚从紧张的项目交付期，跳到了某个同学即将举行的婚礼。

一切都放松而惬意，是成年人世界里难得的、可以短暂卸下心防的闲暇时刻。

就在这一片嘈杂的、几乎要让人迷失其中的声浪里，一个清晰、略带急促的女声，像一枚精准的银针，猝不及地刺破了这层温暖的泡沫。

——“许星婉！

等我一下！”

“许星婉。”

这三个字组成的音节，拥有一种奇特的、瞬间冻结时间的力量。

齐见深嘴角的笑意蓦地僵住。

摩挲着杯壁的手指停顿在半途，所有的感官似乎在万分之一秒内急剧收缩，然后又猛地炸开。

周围所有的声音——朋友未完的絮语、邻桌的哄笑、甚至厨房隐约传来的爆炒声——像潮水般骤然退去，变得遥远而模糊，被一层厚厚的玻璃隔绝在外。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三个字在耳边嗡嗡回响，每一个音节都敲击在他记忆最深、最久未触碰的琴弦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许星婉。

怎么会是这个名字？

这个被他小心翼翼封存了十年，几乎要怀疑是否真实存在过的名字。

属于那个像夏日流星一样，骤然闯入他的高三天空，又无声无息彻底消失的女孩。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猛地冲向头顶，又迅速回落，带来一阵短暂的眩晕和冰凉。

他的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收缩着，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悸动。

几乎是本能，他的视线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猛地甩向声音来源的方向——餐厅靠近入口的走道。

那里人来人往，服务生端着托盘灵巧地穿梭，刚进门的客人正被引向座位。

他的目光急切地、近乎贪婪地在那些晃动的人影中搜寻。

一个穿着浅杏色针织衫的背影正快步走向门口，身形高挑纤瘦，长发在脑后束成一个利落的低马尾，随着她的脚步微微晃动。

在她身后几步远，另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女孩正一边招手一边小跑着跟上。

是那个穿浅杏色衣服的吗？

像吗？

距离有些远，人影交错，他无法立刻看清，但那背影的轮廓，那走路的姿态，似乎……似乎有一种模糊的、惊心动魄的熟悉感。

是她吗？

十年了。

三千多个日夜。

足以让记忆褪色，让清晰的眉眼变得朦胧。

他曾在脑海中无数次描摹，却又一次次怀疑那是否只是青春期的自我美化。

可这个名字……不会错。

那样特殊的名字，那样巧合地出现在这里？

“见深？

怎么了？”

对面的朋友注意到他骤然变化的脸色和僵首的身体，疑惑地问道。

齐见深仿佛没听见。

他的全部心神都己被那个即将消失在旋转门处的背影抓住。

理智还在挣扎着判断“可能是听错了”或者“只是重名”，但身体己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一种巨大的、不容置疑的冲动推着他猛地站起来，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引得同桌的朋友和邻近几桌的客人都讶异地看过来。

“抱歉！

等一下！”

他仓促地扔下这句话，声音因为急促而有些沙哑，甚至来不及看清朋友们惊愕的表情，便己转身，几乎是跌撞着拨开过道里的人群，不顾一切地朝着门口追去。

他的动作太大太急，差点撞翻服务生托盘里的酒杯，引来一声低呼。

但他顾不上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撞击着耳膜，咚咚咚，一声声催促着他，再快一点！

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清晰得可怕：抓住她！

确认是不是她！

不能再让她像十年前那样，毫无征兆地消失！

十年了。

他问遍了所有可能认识她的人，得到的都是茫然摇头。

她就像一滴水蒸发在阳光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那份年少时未来得及宣之于口、甚至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情感，最终凝固成一个无解的谜题和深深的遗憾，沉在心底，平时不去触碰，却从未真正忘记。

而此刻，这个谜题似乎突然露出了一个线头，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他冲过餐厅略显拥挤的过道，撞开那扇沉重的、缓慢旋转的玻璃门。

瞬间，门外夜晚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城市特有的尾气和尘埃的味道，与他刚才所处的温暖喧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猛地刹住脚步，站在餐厅门口灯火通明的台阶上，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

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急切地扫向西面八方。

正前方，车流如织，红色的尾灯拉成长长的光河。

人行道上，行人步履匆匆，各自奔向不同的方向。

左边，是几家还在营业的商铺，霓虹灯招牌闪烁。

右边，延伸向更深的夜色和更远处的写字楼。

那个浅杏色的身影呢？

那个叫出名字的女孩呢？

没有了。

视野所及，是一张张陌生的、漠不关心的面孔。

晚归的白领，嬉笑的情侣，匆匆的行人……没有一个人为她停留，没有一个人是她在等待。

刚才那一幕，仿佛只是他高度紧张下产生的幻觉。

那个名字，那个背影，都像投入水中的石子，漾开一圈涟漪后，迅速消失无踪，水面重归平静，冷漠地映照着城市的灯火。

他不死心，向前跑了几步，冲到人行道边缘，徒劳地左右张望，试图从流动的人群中捕捉到那一抹可能的浅杏色。

没有。

哪里都没有。

夜晚的风吹过他发热的耳廓，带来一丝凉意，也让他狂跳的心脏和沸腾的血液一点点冷却下来。

他慢慢地、失落地垂下了搜寻的目光，站在原地，呼吸逐渐平复，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空茫和无力感席卷而来。

追出来了？

然后呢？

他甚至不能确定那是不是她。

就算那是她，在这座拥有两千多万人口的巨大都市里，一次偶然的、擦肩而过般的相遇，又能意味着什么？

他难道能追上去，拦住每一个穿浅杏色衣服的女孩，问一句“你是不是许星婉，十年前在XX中学高三X班呆过一学期”吗？

太荒唐了。

一种深刻的自我怀疑和失落感攫住了他。

也许真的是听错了？

或者只是一个巧合的重名？

那个刻在他记忆里的名字，或许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独一无二。

他怔怔地站在霓虹闪烁、车水马龙的街头，身后餐厅的玻璃门再次旋转，溢出一片温暖的灯光和模糊的笑语，更衬得他形单影只。

晚风拂过，带来一丝初秋的凉意，他却浑然未觉。

刚才那一声呼唤，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湖中激起了滔天巨浪，但此刻，水面正在迅速恢复平静，只留下层层扩散的、冰冷的涟漪，以及更深、更沉的迷雾。

十年了。

他以为早己沉淀的疑问和那份懵懂的情愫，原来只需一个名字，就能轻易地被全部唤醒。

可是，唤醒之后呢？

他最终只是徒劳地握紧了拳，又缓缓松开，望着眼前川流不息的城市夜景，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涩得发疼。

空无一人。

真的，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