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代价也大。
一命换一愿。
我求到她门前。
以我一命,换夫君全家不得好死。
邪方士貌美出尘,飘然若仙,唯有眉心一点嫣红带着煞气。
她对我说:
你且回去,等待七日。
七日之后,定教他全家,鸡犬不留。
1
我赶在庙会散前回到寺中。
刚到廊下,就看到婆母不悦的脸。
方才我借口肚子难受偷跑出寺,找邪方士许愿,回来得有些迟,教她们等了片刻。
小姑站在婆母身边,话里话外夹枪带棒: 有什么屙不完的偏要等出门?佛门清净地也是被你糟污了。
我不敢辩驳,讪讪回到婆母身边,低眉顺眼地站着。
婆母以手捂鼻: 快些回吧。你身上都是茅厕的味道,莫要再在外头丢人。
我讷讷称是。
我在闺中时便出了名的柔顺,姊妹对我总是恨铁不成钢。
可我也是无奈何。
生母出身低微,凡事忍让,耳濡目染之下,我便被养得软弱可欺。
姨娘安慰我,柔顺的姑娘好说亲。
实则不然。
长姐貌美有主见,在父亲眼里,是上嫁攀附的最佳人选,奇货可居。
二姐容貌虽谦逊一筹,可才名远扬,纵是性子乖张了些,愿意为她才华买账的世家子弟也多。
至于我,面团一个,任人揉圆搓扁,主母常说,这般性子,引来的不会是什么好人家。
她没说错。
徐家来说这门亲,就是奔着拿捏我来的。
倒不是徐祯有什么娶妻之前先纳妾的丑事,而是他家里人并非好相与之辈。
婆母势利,小姑刁蛮,小叔无赖。
为了家宅安宁,必然不能娶个强势的回去。
父亲却觉得这门亲事来得刚刚好。
长姐高嫁,二姐平嫁,轮到我时下嫁,恰能证明他嫁女不图名利。
何况徐祯凭自个儿的本事考中的进士,瞧着也有几分前途。
主母平日里不太管事,难得劝他一次,只说家中女儿不多,还是谨慎些好。
父亲却说,等亲的嫁完了,还有同宗的侄女儿呢。
虽然隔了一层,但是只要两姓结了姻亲,女儿便是死了他们也算亲家。
不妨事。
备婚时,主母特来训话。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千百年来皆是如此。你出嫁后,自该以夫为天,贤惠持家,不可耍小姐脾气,更不要指望你父亲介入徐家后院的事儿去给你撑腰。
说到这里,主母叹了一声:
可倘若你辱没了苏、徐两家的门楣,你父亲和你夫君必然不会放过你。
到时,你要丢命,徐祯却还是你父亲的贤婿。
其中利害干系,你心中需有杆秤,称得清楚明白才是。
我点头,愈发谨小慎微。
2
回府时天色已晚,楚怜正伺候徐祯用晚膳。
楚怜是徐祯纳的妾室,出身良家,嘴甜会来事儿,深得徐家众人的喜欢。
小姑徐婉刚到花厅,便朝楚怜走去,挽着她的手,当着众人的面儿就数落起我来。
长幼无序,这在大户人家自然是不能发生的。可徐家从前只是农户,家中众人随徐祯鸡犬升天后也难改秉性。
徐祯倒是知道礼法规矩,可他不仅不管,反倒纵着家人欺负我。
听到徐婉说我在外如厕时,他皱起眉头,不悦道: 丢人现眼。
徐婉还想说什么,楚怜拦住她: 你兄长还吃着饭呢。
何况。楚怜笑着望向我,人有三急也是人之常情。
我没应她,借口更衣回房。
徐婉在我身后骂道: 不识好歹。
我掐着手心,楚怜算什么好人?
走廊尽头,奶娘抱着三岁的徐承瑄走来。
他奶声奶气地同我问安,我别开脸,快步走开了。
楚怜杀了我的女儿,她的儿子,凭什么好好活着?
同徐祯成亲的第二年,我诞下一女,乳名穗穗。
穗穗同别人都不一样。
她不懂欺软怕硬、捧高踩低。
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娘亲。
豁着牙的年纪,分不清什么是好东西,只晓得到手上的东西都要送给娘亲。
花也送我,草也送我,抓到蝴蝶更要在我身边放飞,拍着手夸我漂亮。
有了穗穗,夫君的冷待、婆母的折磨、小姑的羞辱,我统统可以不在乎。
可是……人越是会低头,便越容易有脚迎头踩上来。
我不过一眼没看着,穗穗便出了事。
她的死状惨烈。
尸体是从偏院的井里捞出来的,双手断了,全身泡得肿胀。
丫鬟婆子一口咬定是她贪玩追蝴蝶,失足坠井。
可那手,明明是被打断的。
徐祯明白此事一旦见官便难善了,一张白布盖在穗穗身上,就要下葬。
我不允,他便让婆子们按住我,押我回房。
路上,楚怜避开众人视线,朝我挑衅一笑。
你笑什么
我几乎是嘶吼出声。
楚怜害怕得颤了一下,泪盈于睫: 夫人……我……我没有笑啊……
徐祯将她护到身后,怒斥仆从: 还不将这疯妇拖走
我被捂着嘴拖行,哭号声全数灌回嘴里,便谁也都听不见了。
3
穗穗走时不过三岁。
我心如死灰,在房中建了小佛堂,日夜诵经。
只求神明显灵,降天谴于凶手。
奈何,神明总不来。
婆母忍了我一段时日,又将我叫到身边立规矩。
你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须知晨昏定省,礼不可废。
再一个,楚姨娘生了瑄哥儿,是我们徐家的大功臣,你从嫁妆里挑些好东西给她送去,免得旁人说你不大度。
口口声声礼不可废,可哪有知礼的婆母直接安排儿媳的嫁妆?
只是我逆来顺受惯了,就是从苏家带来的贴身丫鬟,也不再为我抱不平。
我亲自去库房挑了两斛珍珠,给楚怜送去。
走到楚怜院门处,却见无人值守。
鬼使神差的,我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往里走。
守院的仆从返回时,我已经躲到墙角处。
楚怜房中热闹得很。
徐祯逗了徐承瑄一会儿,突然喊了几声痛。
他对众人说: 近来常被梦魇住,睡不安稳,头疼得厉害,莫不是穗穗作祟?
听到穗穗的名字,我心中一紧。
又听楚怜带着哭腔说:
妾那时身边无人,为了腹中孩儿,躲闪之间一时失手,才让大姑娘落了井。千错万错都是妾身的错,大姑娘若是恨,找我便是,何苦去害亲生父亲?
我后退一步……竟真是楚怜下的毒手
徐婉说: 楚姨娘向来心善,定然不是故意的。倒是穗穗那丫头,从小心里就只有她母亲一个,从没把我们徐家的人放在眼里……我只是没想到她如此歹毒,为了替她母亲争宠竟想推楚姨娘下井要我说,也是她咎由自取。
婆母冷哼一声: 不过是个赔钱货,死便死了,找个道士收了便是,难道怕她不成?
徐祯思来想去,说: 苏聆絮留着到底是个祸患。
婆母明了: 那便让她多在夜里站站规矩,风里雨里的受几次寒,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徐婉提醒: 她也没给徐家留个后,若是就这么死了,苏家可是能把她的嫁妆都抬回去的。
婆母笑道: 放心好了,她什么都留不住。
唇被咬出血,满嘴都是铁锈味。
明知他们害我女儿,明知他们要将我吃干榨净,却无力反抗。
就像被人砍去手脚,困在缸里被腌制的猪。
他们商量着如何烹调我的血肉才更美味,我却连喊冤的声音都传不出这堵围墙。
主母的叮嘱言犹在耳。
你丢了命,你的夫君却依然是你父亲的贤婿。
去求邪方士,是我唯一的出路。
为此,我筹谋了三年。
本朝女眷外出一趟并没有那么困难,可徐祯心中有鬼,轻易不让我出门。
三年来,我隐忍不发,任由徐家人欺凌,才换来这次去寺中祈福的机会。
更衣净手后,尚来不及吃两口饭,婆母那边便派人来,让我去她的院子里站规矩。
刚站定,下起雨来。
乱雨被吹进廊道,落在鞋上,湿答答的,像水鬼的抓痕。
徐婉伴着楚怜同婆母在屋内吃茶笑闹,我掐着手心,听着风低婉的哀诉。
再等等,再耐心等等,不过七日。
七日之后,徐家就会血流成河。
4
隔日,我发起热。
他们自然是不会为我请医用药的。
昏沉间,兰语掀帘进来: 夫人,老夫人派人来请呢。
徐婉年纪到了,正在说亲。
徐家人心思歹毒,容貌却都不俗,上门提亲的人不少。
谈得最热络的是工部郎中方家。
此番方夫人登门拜访,婆母让楚怜作陪。
本以为楚怜嘴巴甜,定能宾主尽欢。
却在方夫人对我的再三关怀中反应过来,她不满妾室作陪。
婆母推说我身体抱恙,见方夫人还是将信将疑,便唤我去和方夫人见上一面。
我撑着病体起床梳妆,本就烧得面色发红,描好眉眼后竟显得颇有精神。
又悄悄带上一根银针,精神不济时便扎自个儿的大腿。
我神采奕奕地露面,哪儿有半分病模样?
方夫人同我说话时,我还时不时去瞧婆母和徐婉的脸色,做足了受气鹌鹑样。
虽然没有明着说,却用行动告诉方夫人,这徐家女,并非良配。
徐婉气急,又不好当着外人的面儿发作,憋得脸通红。
我看得高兴,方夫人的兴致却怎么也高不起来。
婆母岔开话题,说些外头的事。
听丫鬟们说,今儿菜市口那儿可热闹极了,不知发生了什么?
方夫人呷一口茶,说: 我来时恰好瞧见了,处决了个女犯人,天仙一般的人物。说是行巫蛊之事,惑乱人心,诓骗他人钱财。
我的心猛然提起来。
试探着问: 一个死囚,竟如天仙一般?
方夫人回忆道: 确实美得不似凡人,眉心那儿还有一颗红色小痣。那颗痣生得艳,只一眼我便记住了。
话到这里,方夫人看着徐婉,意有所指: 这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成功给徐婉使了绊子,我却如坠冰窟。
方夫人说的是邪方士。
那邪方士竟是个骗子
我难以相信。
若她真是骗子、若真是如此……
那我女儿的仇、我的恨,谁来报?
惊怒交加之下,我再撑不住这病躯,颓然倒地,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我躺在熟悉的床上,脑袋依旧昏沉。
桌上点着蜡烛,屋子里却空无一人。
连兰语都未守着我。
我披上外裳,踉跄着往外走去。
却见徐府上下挂满了红绸。
贴着喜字的灯笼随风摇曳,烛光时明时暗。
我拍了拍脸颊,以为自己尚在梦中。
却听不远处传来丫鬟的笑闹声。
楚姨娘命可真好
还叫姨娘呢?该改口叫夫人了
说起夫人……
说清楚点,哪个夫人?
当然是孬的那个了晕了三天,老爷都没去看过她一眼。
这不废话吗老爷一颗心都在楚姨娘身上。听说之所以抬楚姨娘当平妻,就是因为方夫人嫌弃楚姨娘是妾。楚姨娘为此掉了几滴泪,就把老爷心疼坏了。
唉,说起来,楚姨娘还是夫人亲自救回来的呢,谁能想到如今竟成了这般光景?
这、这……罢了,还是做事去吧。
楚怜确实是我救回来的。
她在街上卖身葬父,虽跪着,腰杆却挺得直直的,同青楼的鸨母讨价还价,仿佛跳的不是火坑。
我懦弱,便更欣赏有骨气的女子。
谁想,换来的是万箭穿心?
我失魂落魄,不知走到何处,隔着一堵墙,又听到有人恭喜徐祯即将高升。
徐祯笑道: 哪里哪里,待舍妹出嫁那日,还请诸位再来吃酒。
听说了,徐姑娘许了吏部侍郎家的公子,也是有福之人啊
方家的亲事是被我搅黄了,可徐婉许的人家,比方家的门楣更高。
我贴着墙,缓缓滑跪在地。
为何害我女儿性命的人,平步青云?
为何我规行矩步、谨小慎微,这世道反倒将我碾成烂泥?
是我活该吗?
我望着园中那棵梧桐树,满心想着,吊死在那里的话,是不是能给徐家添点晦气?
不……不……
我若死了,徐家人只会痛快,那通天大道竟连一颗硌脚的石子儿都没有了。
我若死了,穗穗的债又有谁能替我讨?
老天爷么?
天边毫无征兆劈下一道雷,而后便是滂沱大雨。
丫鬟仆从们着急忙慌地在府中跑起来,找伞的找伞,送伞的送伞,乱成一团。
宾客也往廊道上挤去。
雨实在太大,偏偏徐宅不大,廊道站不下几个人,宾客们几乎全被淋成了落汤鸡,礼数全无,来不及告辞就往外跑。
毕竟风寒也是能要人命的。
贴着喜字的灯笼被风雨打落在地,随即被无数双脚踩进泥里。
我混在人群之中,顺利出了徐府。
我知道该往何处去。
暴雨如注,烟花地仍在迎来送往。
看着媚香楼的牌匾,我不再犹豫,抬脚跨了进去。
徐家满门的性命,邪方士不能帮我讨,那我便,亲自去要。
5
我披头散发,衣裳不整,鸨母看不明白我的意图。
来妓院的女人只有两种,卖身的,或是闹事的。
而我明显两种都不是。
鸨母摇着扇子,语调慵懒: 走错了吧,这里可不是善堂。
我说: 我有一桩值钱的买卖,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李妈妈嗤笑一声: 一个落魄成这样的女人,能有什么好买卖?
我自柜台借来纸笔,写下两个字。
李妈妈念道: 借据?
我点头。
她笑出声: 其一,我不是放印子钱的。其二,你落魄至此,能拿什么还?无本的买卖,倒是敢开这个口。
我摇头。
我要同你借的不是银子,可我还给你的,就是真金白银了。
妓院为了调教不听话的姑娘,在打人上很有一套本事。
如何疼而不伤皮肉,如何伤痕可怖而不伤筋骨。
我要借的,恰就是不伤根本的一身伤。
李妈妈挑眉: 活了大半辈子了,倒是第一次遇到花钱挨打的。
这世上,本就什么人都有。
李妈妈答应下来。
这对李妈妈来说,无本万利。她做的本就是刀尖上的生意,不怕事。
再将封口金商定,我在借据上签下苏聆絮三个字,按下手印。
我谨小慎微,最懂规矩不过。
只不过从前,规矩是用来守的。
而如今,规矩是拿来用的。
枷锁,也可以是钥匙。
这个道理,我应该早些明白。
我低过头,亦不贪心,只想守着女儿过平淡日子,只是这世道好似欺软怕硬,越伏低做小,越不得安宁。
既如此,不如换个不怕死的活法儿。
我随李妈妈走进柴房。
她递给我一条帕子: 咬紧了,别伤到舌头。
就算不伤及根本,可挨打总归是疼的。
我咬紧帕子,额上全是汗,恍惚间,我想起穗穗。
她被生生打断了双手。
那时候,她又该多疼?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
苏小姐,醒醒,该走了。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我在雨夜蹒跚而行,至天际泛白,体力耗尽,跪摔在地。
云收雨歇,我跪在泥泞里,继续往前爬。
苏聆絮,再忍忍。
只差最后一步了。